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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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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刻覺得自己在歷劫。

進入紅俏坊之前,為了慎重起見,他對紅俏坊的各大妓館做了簡單的調查,最終選擇了樊八家作為突破點,原因有二,其一,樊八家是紅俏坊規格最高,達官貴族最喜光顧的,妓人收入高,對胭脂水粉的要求就高,若是那種神奇的唇脂膏的確存在過,那麽樊八家的妓人肯定買過。其二,之前調查單遠明的案子之時,曾與樊八娘有過一面之緣,也算是熟門熟路。俗話說的好,熟人好辦事……

可來到樊八家的那一刻,方刻才發現,情況大大出乎自己的預料之外。

樊八家門前人山人海,填街塞巷,外面等候的恩客排出街巷老遠,繞了好幾個圈,瞧穿著打扮,有東都本地的,有外地的,有文人墨客,有佩著武器的江湖人,還有大食人、扶桑人、波斯人、新羅人、高麗人,皆是一臉興致勃勃。

方刻就納了悶了,姜東易在樊八家被抓,隔天就在大理寺獄死於非命,還是個殺人兇手,無論怎麽看,這樊八家都算得上兇宅了,為何生意沒有半點影響,反而愈發興旺?

排隊等候的時候,他才算聽出幾分端倪,這些人居然還真是慕“名”而來。

有的說太原猛虎殺了人還要拼死來吃一場紅袖添香宴,想必此宴定是美味無比,全國各地老饕們都想來嘗個鮮,還有半吊子墨客賦酸詩一首,稱“東都第一絕,紅袖添香宴,滿滿吃一頓,做鬼也風流”。簡直狗屁不通。

有的說揚都第一紈絝花家四郎在此處擒兇拿賊,大大挫了太原姜氏的銳氣,使得揚都花氏的名號更上一層樓,說明此處乃是福地洞天,尤其是那些做買賣的海外商人,說無論如何要來瞻仰一番,順便沾沾貴氣,“富貴”的“貴”。簡直啼笑皆非。

那些江湖人,說千凈之主林隨安在此地大勝金羽衛之地,奠定了千凈之主的江湖地位,還說林隨安出道不過半年,便能有如此殊榮,定有武曲星天降神威保佑,樊八家染了神仙的威武,在刀口討生活的這些江湖人只要來拜一拜,便也能漲了運氣,戰無不勝,攻無不克。簡直荒唐至極。

方刻整整排了一個半時辰,總算是進了樊八家的大門。

通向正堂的回廊裏擠滿了人,這些人也不著急,好似熱鍋裏米糕黏黏糊糊向前蠕|動,熱烈討論著樊八家的建築布局、花草品類、月亮、雲彩、風雅、彌漫在四周的水霧,樹上的野貓,總之什麽無聊就聊什麽。好容易入了大堂,放眼一看,滿滿都是人腦袋,樂工聲嘶力竭的吹拉彈唱都蓋不住喧鬧的人聲,幸好樊八家地方不小,好幾進院子,總算有了分流,舞姬們不跳舞了,忙著引路,妓人們也不陪酒了,忙著給客人介紹,這塊地板是金羽衛姜塵撲街的地方,案上的酒盞是花家四郎砸姜東易用過的同款,房梁上的刀痕是千凈之主砍的。紅袖添香宴的菜單重新寫了,大紅的紙,鬥大的金字,高高掛起來,供來來往往的客人鑒賞,還寫了預定席面的折扣和訂金。

最離譜的是園子裏居然真砌了一處武曲星的的小祭壇,位置在正堂前的小水潭裏,方刻記得原來是一處荷花池,如今荷花也拔了,池子重新修過,擺著貢品和香爐,兩側掛著“武曲鎮宅,戰無不勝”的對聯,衣著幹練的江湖人紛紛湊在四周,扔銅錢許願。池底厚厚的銅錢映著月光,晃花人眼。

方刻轉了一大圈,想找個幾個妓人或者舞姬問問香脂膏的來歷,可她們卻好似看不到他一般,攔了七八次,都被無視了。方刻擠了一身汗,累得夠嗆,想了想,選了個位置坐下來,打算以逸待勞,點上酒菜,定有人來招待,抓住機會再問,定有線索。

可也不知道是他坐的地方太偏還是怎麽回事,坐了快兩個時辰,旁邊的客人酒菜換了三撥,硬是沒人來問問他是否需要點菜,是否需要娘子陪酒。沒人留意到他。

方刻幹巴巴地坐著,手指摩挲著身側的大木箱,幾次欲言又止,幾次努力招呼,最終都只能作罷。

他的周圍仿佛隔著一層奇特的罩子,將他身體、他的臉、聲音都藏在了裏面,從小到大,他總是最不起眼的那個,無論做什麽、學什麽、說什麽,別人都看不到、聽不到。

他就是一團可有可無的影子,永遠都照不到光的影子。

天色越來越暗,方刻坐不住了,林隨安和花一棠那邊不知進展的如何,已經浪費了快四個時辰,不能再拖了。

方刻掏出袖子裏的荷包,這是花一棠給他的,滿滿一荷包的金葉子,相信只要拿出這個,定有人來招呼他。但是——但是!

他的手在發抖,他的手根本不聽使喚,他打不開荷包,他做不到!

來的路上他偷偷數過,荷包裏的金葉子一共三十片,一片一兩金,可換六貫錢,一貫錢一千文,一只雞三十三文,也就是說一片金葉子值一百八十一只雞,兩天吃一只雞,這一片金葉子就夠他吃一年的雞。

方刻深吸一口氣,打開大木箱,找出一把小剪刀在袖口上擦了擦,勾著脊背,將荷包藏在木案下,把荷包拉開一個小口,抽出半片金葉子,用手指比量著,剪下一小塊葉子尖兒,大約半個指肚大小,估摸能換五百文,還是有點多,又用手指將葉子尖兒抹了抹,想著再剪一半,豈料就在此時,周圍突然喧鬧了起來。

所有人異常興奮,個個伸長了腦袋往回廊方向望去,蝴蝶似的在客人間游走的妓人和舞姬們一股腦湧向了回廊盡頭,外國商人緊隨其後,江湖人舍棄了武曲星,突然,大門方向亮起一團明光,數十盞宮燈排成一條火龍游了進來,所有人不約而同退避兩側,讓開了一條路,火龍的龍頭是一個身姿筆直的小娘子,在萬眾矚目之中,穿行回廊,踏過水霧,繞過武曲星祭壇,攜著一身入夜的寒氣,撩袍坐在了方刻的對面。

方刻呆了,那層長久以來將他和外界隔絕的罩子“啪”一聲碎了,熱烈的目光火辣辣射了進來,嘈雜的聲音和驚呼湧了進來,無數的光落了下來。

一片明亮中,他看到了林隨安無奈的臉。

“方兄,你倒是找了個好地方躲清閑,可讓我們好找啊。”

方刻:“你……怎麽找到我的?”

“還能怎麽找?一家一家找唄。”林隨安打了個響指,回頭道,“傳消息,就說人找到了,在樊八家。”

那些提著宮燈的全是眉清目秀的小郎君,看穿戴打扮都是紅俏坊各家看門的小廝,林隨安一聲令下,他們就如螢火蟲一般,拖著明亮的尾光散了出去。

“……人這麽多……”方刻怔怔道,“你怎麽看見我的?”

林隨安噗一聲笑了,燈光搖曳,映得她一雙瞳子狡黠閃亮,好像一只偷到葡萄的黃鼠狼,“方兄這麽顯眼,自然一眼就看到了啊。”

方刻:“……”

顯眼?他很顯眼?

四周的人好似商量好了一般,擠在外圍,留出了五尺距離的空白區域,他們似乎忌憚著什麽,又似乎興奮著什麽,竊竊私語,眸光灼灼,還有幾個江湖刀客摸出香來,偷偷對著林隨安的背影拜拜。

門口的喧鬧聲更大了,這一次,是一團更明亮、更耀眼的光湧了過來,光源正是那個花裏胡哨、花枝招展、花團錦簇的揚都第一紈絝,他拖著長長的圍觀群眾尾巴,大搖大擺走了過來,四下一掃,表情頗為嫌棄,“怎麽坐在這兒?”提聲呼道,“樊八娘可在?”

樊八娘乃是樊八家的花魁,身份不同平常的妓人,平日裏自是要三催四請才肯現身,可花一棠話音未落,樊八娘已經撥開人群出現,急得滿頭大汗,連連作揖道,“奴家不知花家四郎大駕光臨,未能遠迎,還望四郎海涵。”

花一棠搖著扇子看向四周,“諸位,今日花某有要事要與樊八娘相商,煩請諸位移步去隔壁的賈七家和水五家,所有花銷,全記在花某的賬上。”

此言一出,所有人都振奮了,要知這賈七家和水五家雖不及樊八家的,在紅俏坊內也是數一數二的妓館,一夜的花費足夠普通百姓吃兩三個月的口糧,今日有花四郎做冤大頭,眾人自是求之不得,紛紛抱拳叫好,興高采烈去了隔壁。整個園子頓時空曠了不少。

靳若、伊塔和木夏逆著人流走了進來,靳若一臉納悶,“人怎麽都走了?”,伊塔手裏端著茶釜,歡快跑過來,“方大夫,喝茶。”

方刻還有些懵,“案子破了?”

“啊呀,不急不急,”花一棠呲牙一樂,搖著扇子走進正堂,“上酒、上菜,歌起來、舞起來!”

樊八娘率一眾娘子們前簇後擁,將林隨安等人也推了進去,兩個伶俐的小廝跑過來,一邊一個攙扶著,將方刻雙腳離地擡到了正堂主位,就這一轉眼的功夫,正堂已經舞上了,七八個舞姬身著大紅色的石榴裙,赤腳掛金玲,踩著鼓點,翩若驚鴻,飛旋的羅裙如盛夏的花競相綻放,晃得人眼花繚亂。

樊八娘和兩名妓人攜著香風三屁股坐在方刻身邊,劈頭蓋臉就要給他敬酒,方刻語無倫次推脫幾番,也不知怎的,就被灌了兩杯,還有兩杯灑在了衣服上,亂七八糟的繡帕呼呼啦啦呼了上來,將他的衣服抹得亂七八糟。方刻整個人都不好了,正欲拒絕,豈料剛一張口,就被塞了一嘴的肉菜,囫圇著壓在舌頭上,方刻嘗到了窒息死亡的前味,拼命伸長脖子一吞,嘴裏的一團咕咚咚咚進了咽喉,撿回了一條命。扭頭一看,花一棠和靳若笑成了一團,林隨安和木夏樂不可支。

方刻險些掀桌子,伊塔端了杯茶幫他順氣,低聲道,“鐘雪,找到了,人活著,沒事噠。”

方刻怔了一下,松了口氣,“兇手呢?”

伊塔搖了搖頭,向前一指。

淩芝顏領著七八名女郎匆匆走了進來,女娘們都穿著華麗的衣裙,塗脂抹粉,容貌明麗,她們一入場,花一棠在桌上敲了兩下扇子,樊八娘立即心領神會,令人停樂停歌停舞,整座正堂瞬間靜了下來,變作了問案的審訊廳堂。

花一棠肅下神色,“這幾位和樊八娘一樣,是紅俏坊內最有名幾家妓坊的當家女娘,也是紅俏坊的老人,人頭地面都熟。”

方刻狠狠瞪了花一棠一眼,原來這家夥早有準備。

林隨安:“方兄有什麽想問的,問他們準沒錯。”

方刻吸了口氣,抹了抹頭上的汗,平覆心情,從木箱裏掏出白瓷瓶,用小鑷子撕了紙團,小心沾了裏面的液體,分別塗在幾張正方形的小紙片上,用手掌扇了扇,示意所有女娘都取走一片,“你們對這種味道的唇脂膏可有印象?”

女娘們湊著鼻尖聞了聞,大多數人都搖頭表示不知道,唯有樊八娘和一名身著綠裙的妓人眼睛一亮。

樊八娘:“這味道很像——畫春膏!對,就是畫春膏!”

綠裙妓人:“對對對,我記得因為氣味甜膩,神似春日百花而得名。”

淩芝顏大奇,也取來一片聞了聞,疑惑道,“這香味與市面上的香粉氣味並無區別,她們如何能輕易辨出?”

花一棠:“市面上唇脂的顏色有好幾百種,淩六郎能分辨出來嗎?”

淩芝顏瞪大了眼睛,“不都是紅色嗎?”

花一棠:“噗!”

林隨安憋笑,果然,淩大帥哥是妥妥的大直男。

木夏科普:“女子不僅能分辨出顏色的細微差別,對香味也異常敏感,記憶更是超群。”

淩芝顏震驚。

林隨安笑不出來,她抽出淩芝顏手裏的紙片聞了聞,好家夥,完全聞不出有什麽特別。轉念又想起方刻這香味是如何提煉出的,頓時頭皮發麻,忙將紙片扔了出去。

花一棠搖扇看著綠裙妓人,“我記得你是芳十家的,叫——”

綠裙妓人施了禮,“奴家花名沁芳。”

方刻:“這畫春膏是何人售賣,有何功效?”

樊八娘:“當年畫春膏風靡東都,莫說紅俏坊,就連那些高門貴女們都甚是喜歡,南市、西市、北市各大香粉、香膏鋪子皆有售賣。”

沁芳:“功效自是說的神乎其神,有說能永葆青春的,還有說能返老還童,可依我看,不就是香膏嘛,也就顏色鮮艷些,味道香甜些,效果持久些,其餘的,都是哄人的噱頭。好笑的是,居然還真有人信。”

方刻:“你們可知這畫春膏的原料來自何處?”

樊八娘想了想,“傳聞是來自波斯的一種香料,可沒多久這種香料被禁了,很快畫春膏也被禁了,我聽有人說,用多了會中毒,有性命之憂。誰還敢用啊。”

林隨安註意到,樊八娘說出這句話的時候,沁芳的臉色微微變了。

“沁芳娘子,你可是想到了什麽?”林隨安問。

“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兒,”沁芳娘子道,“子木家的花魁最喜歡用畫春膏,甚至還去學了香膏的制作方法,自制了許多保養皮膚的香膏,連睡覺都塗滿全身,聽說後來莫名其妙就死了。”

“子木家?”靳若皺眉,“紅俏坊沒有叫子木家的妓館啊。”

“子木家五年前就散了,花魁尋了個良人,贖了身,脫了賤籍,成親過好日子去了,紅俏坊的姐妹都挺為她高興的,未曾想……唉,那句老話怎麽說來著,情深不壽啊。”

“子木家……”林隨安心裏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,“那個花魁叫什麽名字?”

樊八娘:“我記得應該和她妓館的名字有關——”

沁芳:“柔兒還是柔水——”

淩芝顏眸光一閃,“柔千兒?!”

樊八娘和沁芳異口同聲,“對,就是這個名字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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